以清亮之笔划开黏浊的中年经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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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由《几点放学》《口唇期》看孙睿近作
文/徐晨亮
2020年深秋,我在鲁迅文学院为孙睿那一届高研班学员组织的作品研讨会上,点评了他准备在《当代》杂志发表的新作《戈多来了》。孙睿这部中篇后来被多家选刊转载,有评论者将其主题概括为“青春期之后我们如何面对生活”,这其实也是我最受触动之处。记得那次活动中,我评价《戈多来了》是一部有“中年感”的小说——在很多读者心中,孙睿始终是那位以混不吝的腔调书写“草样年华”的80后青春文学作家,其实他近年的小说创作,早已挣脱了这一标签的束缚。《戈多来了》中依然有孤注一掷的莽撞青春,但孙睿借主人公抵达人生中途后的目光,重新打量梦想与现实、自由与责任,他没有匆忙做出“非此即彼”的判断与抉择,以青春否定成年或以“过来人”的姿态否定“昨日之我”,而是在二者之间努力达成平衡。小说中的胖子在北京租房考研十次,屡战屡败之后,终放弃“电影梦”,回老家做了公务员,但多年后他再次出现在“我”的视野中,又以中年人的方式重燃热血,为了信念“倾力而为拼死一搏永不后悔”。
《戈多来了》的结尾意味深长,“我”点燃尘封十五年的烟花,空中传来“锵锵”的金石撞击之声,“像给我和我的朋友们——所有在路上蹉跎着和奔跑着的不再年轻的朋友们——带来一则令人振奋的消息:戈多来了!”这篇小说被收入孙睿2021年出版的小说集《酥油和麻辣烫》中,而小说集标题之作中也有类似的听觉意象。当女主人公最终走出“酥油”和“麻辣烫”所象征的两种力量的拉扯,结尾一幕中,爱人将蘑菇串放进“麻辣的酥油锅”,响起“欻啦一声”,仿佛“清亮的啼哭”。正是这“清亮”的调子,让这本孙睿“重启”写作后推出的第一部小说集散发出“处女作”般的气息,充溢着强烈的表达愿望,贴着皮肉一般原生的感受,密实的经验和饱满的质地;即便在写俗世生活的“一地鸡毛”,也始终给主人公提供了向外走、向上走,逃离或飞升的可能性,这种可能性不一定指向“远方”,更多时候恰恰潜藏在内心或日常之中。或许可以这样说,孙睿近年的创作在增添了“中年感”的同时,主人公的探寻并没有被当下和现实所淹没,对于人性、对于世界,仍保持着具有少年气质的“清亮”想象。
“清亮”同时也构成了孙睿近年小说中一种艺术风格的选择,他的叙事往往明朗、直接,结构和线条比较斩截,围绕核心意象,一路推进,直奔主题,绝不拖泥带水,也少有部分同代作家笔下常见的犹疑、含混。很大程度上,这源于孙睿小说里始终有“我”的存在,他的不少作品本来就是第一人称叙事,另外一些采用第三人称视角的小说,依然以带有个人印记的经验为基底。可以说,孙睿是把个人经验当作一种文学意义上的“中介”,去触碰具有普遍性的社会议题,与文学之外更广阔的社会生活建立连接。在他的短篇小说《动物园》里,有这样一个充满生活实感的细节:“雨后的北京街道清爽,7路公共汽车在胡同里拐来拐去,每次转弯的时候,两截车厢中间的转盘就会旋转……汽车左转弯,转盘就逆时针运动;汽车右转弯,转盘就顺时针运动。”在孙睿近年的小说中,同样也存在一个类似于“转盘”的装置,将个人经验与社会议题紧密连接,既避免了写作限缩于狭小的自我经验范围内,也避免了惯常所说的“主题先行”、陷入既定套路之中,而是让作品保留了腾挪旋转的个性化空间。
这里刊出的短篇小说《几点放学》《口唇期》,能看到孙睿近年来一以贯之的写作取向,特别是清亮的叙事基调和明朗的叙事线条,而从题材择取的角度看,他的新作似乎正在向当下生活经验的深水区推进,提供了值得仔细审视与讨论的新话题。
在这两篇小说中,没有追忆童年或回望青春的元素,而是直接切入正在进行时的生活现场。小说主人公依然是孙睿最熟悉的人群,1980年前后出生于城市的孩子们,然后从一开场,他们已经是上有老、下有小,承担着家庭与事业双重责任,随着生活的“陀螺”转得头晕眼花、身心俱疲的中年人。《几点放学》里的主人公是某文学杂志编辑,在一次笔会上遇到爱好诗歌的女大学生,登山途中相谈甚欢,他不禁“心悠悠然,身飘飘然,更是因为人近中年,髌骨软化,下山的时候腿一软,整个人坐在了地上”。在进入小说故事核,即他与孩子所在幼儿园的“战斗”之前,小说家先让主人公负伤拄起了拐杖,走路失去平衡,这一设定颇堪具玩味。而另一篇小说《口唇期》则直接让主人公陷入了心理隐疾之中:“网上还说,包括我的那些身为父母的同学也说,婴儿有个口唇期,到一岁半,特点是总想嘬点儿什么,或通过撕咬、吞咽、紧闭等口腔动作获得满足。如果这一阶段未获得充分满足,长大后会留下不良影响,产生负面的口腔依赖,比如啃指甲、咬笔头等,甚至成年后的人格都会退化回这一时期,比如烟瘾、酗酒就是一种表现。”主人公自己正是心理退化回“口唇期”,“产生负面的口腔依赖”的典型病例,他沉溺于啤酒“黄红色的浑浊液体”,以此逃避生活的繁杂难题,并不可自拔。两篇小说通过主人公的“亚健康”状态,揭开了中年经验黏滞而浑浊的内里。
正如很多评论者已注意到的,孙睿早期的青春小说,从《草样年华》系列、《我是你儿子》系列到《路上父子》等作品中的“父子关系”格局,在新的创作中被翻转过来,如今他笔下的主人公常是以年轻父亲的身份出场。《几点放学》《口唇期》也不例外,而且让主人公的生活变得狼狈不堪的,正是由“育儿”理念引发的矛盾冲突。《几点放学》中,主人公与校方的“战斗”,源于幼儿园是否应该提前教授小学课程这一问题上的截然对立。儿童教育这一社会性议题背后显然有着相当复杂的脉络。家长担心孩子“输在起跑线上”的焦虑,与教育政策导向调整后带来的乱象相互叠加,让家长、教师、校方、教育管理者等几方陷入“猜疑链”之中,关系变成一团乱麻,所以才会有小说中那家幼儿园将“幼小衔接”课程变成“地下工作”这一具有时代性的荒诞画面。孙睿将目光投向这一关系千家万户的问题,就像《会飞的蚍蜉》等作品聚焦“北漂”命运一样,体现了一位小说家的社会关怀与敏感性,而真正展示其文学洞察力的,还是借由个体经验与社会议题之间“转盘”扭动所带来的独特视角。小说中的父亲振振有词地陈述反对幼儿园教育方式的理由:“不光画画,包括识字和算数,这些都是他们早晚能会的事情,不用这么早教……幼儿阶段就这么几年,现在不让他们释放天性,以后更没机会了,思维一旦固化,干什么都受限制。昨天萱萱一回家就问我画得像不像,他们这年龄,画的画儿其实是在画心里的话,她光想着像不像了,不关心自己心里的话了,个性被扼杀,人类社会最糟糕的事情就是雷同……”这段激昂的宣讲,让人不禁联想到小说开头他与女大学生关于诗歌的对话:“问她为什么写诗,她说为了纠正,生活越错误,诗就越是对的,人不能一错再错。”在父亲义正词严地扮演“纠正者”的角色,校方、老师忙着与检查人员玩“猫鼠游戏”的同时,真正的主角——孩子,她的感受,反而被大家所忽视了。所以结尾孩子那一连串“能不能告诉我,几点放学”的追问,才会显得如此有冲击力。
不同于“贩卖焦虑”的育儿类自媒体,小说家处理同样的主题,提供给我们的并非判断题或选择题的标准答案,而是某种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观察视角。特别是当一篇小说以“口唇期”这一心理学术语作为标题的时候,读者所期待的并不只是病相的展示。孙睿这篇小说中较为精彩的处理,是把野生象群迁徙的新闻嵌入叙事之中,当主人公意识到“不能再喝下去了,得给自己个了断,像萨卡的爸爸一样,帮儿子建立明晰的目标。我也知道,我的儿子不可能成为萨卡,更大的一种可能是像我一样,成为一个为生活所迫的普通人。即便他比我幸运,也一定会在不是这事就是那事上碰到麻烦……到时候,不希望我的儿子也靠酒和烟或可乐等其他物质渡过难关”,新闻画面中的象群突然闯入他的脑海:“我想起那群迷失方向的大象,不出意外,今天会继续跌跌撞撞地游逛。专家说,以前领路的老公象死了,新上任的公象没有带路经验,所以象群跟它乱走一通。”几乎没有出场的那个正面临断奶问题的一岁半儿子,和没能从老公象那里学习带路经验的年轻公象,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镜像关系——“跌跌撞撞”的父亲,又该怎样“帮儿子建立明晰的目标”?叙事线索交错之处,原本已经凝定下来的经验,又被搅动出新的水花。作为资讯发达时代随时随地接收海量信息的当代人,主人公借以自我逃避、延宕行动的麻醉剂、安慰剂,究竟是酒精,还是“口唇期”这一抽象名词及其背后貌似科学的解释呢?这或许就是孙睿用小说家的方式,留给我们的又一个具有中年气质的问题。
(作者单位:当代杂志社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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